肖知兴：为什么有道德激情的企业走得远

道德激情？

传统中国人内心瞧不起商人，所谓无利不起早，无商不奸、商人重利轻别离之类，现在中国人一般认为企业是理性的营利性组织，顶多是不违法乱纪，尊重公序良俗，与道德、道德激情能扯上什么关系？

满口仁义道德是很容易招人烦的类型，尤其在务实求实的做企业的人群里。冒着被大家不待见的风险，我把这里面的缘由细细给大家整一整。

我关注这个问题的触发点是阅读苏格兰史。英国对世界现代文明的贡献，学界逐渐形成共识。在英国的普通法传统、宗教改革、辉格党人的抗争等诸条错综复杂的脉络中，有一条容易被人忽视的主脉是苏格兰人的独特贡献：18世纪的苏格兰启蒙运动，为世界贡献出一批最杰出的哲学家、经济学家、政治学家、科学家等，推动了苏格兰、欧洲和北美的现代化。

苏格兰启蒙运动的中心是苏格兰双子城爱丁堡和格拉斯哥，而最重要的学术中心是格拉斯哥大学。十八世界中叶，在三个先后在这里担任“道德哲学讲座教授”（Chair of Moral Philosophy）的教授引领下，一两代人的时间，只有两百万人口小小的苏格兰，从一个几乎终年寒风凛冽的穷乡僻壤，变成了一个有世界级影响力的富饶而繁荣的文明之邦和文化之都。

▲格拉斯哥大学

这三位教授是哈奇森（Francis Hutcheson），1730年担任该职；亚当·斯密，1752年担任该职；托马斯·里德（Thomas Reid）,1764年担任该职。

亚当·斯密不用介绍，一般被认为是第一位现代经济学家；哈奇森，苏格兰启蒙运动之父，世界上第一个用英语而不是拉丁语讲课的教授，他的思想被广泛认为是美国《独立宣言》的主要精神来源；托马斯·里德，苏格兰常识学派的开创者，他的常识哲学深刻影响了美国十九世纪的主要哲学家皮尔斯（Charles Peirce），奠定了美国实用主义的基础。

研究道德、道德激情的起源是苏格兰启蒙运动的核心任务，他们关于这一个话题的一系列著作迄今仍是相关领域的经典：哈奇森的《探究美与德性概念的起源》《论激情与感情的本性和表现》《道德哲学体系》、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休谟的《道德、哲学及文学随笔》、卡姆斯《道德与自然宗教原理》和托马斯·里德的《从常识的角度探讨人的心灵》等。

苏格兰启蒙运动的领导者们大多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哈奇森、里德都是牧师出身，他们对于道德、对道德激情的兴趣和研究，应该是他们用从神学到哲学，从信众到大众的学术世俗化过程中一个很自然的选择：“他们坚定地相信：自由、开放而成熟的文化与稳定、坚实的道德和宗教是可以并存的，甚至要建立在道德和宗教的基础之上”。

以亚当·斯密为例，他一生都认为他的《道德情操论》比《国富论》更重要，更能代表他一生的追求。他在书中论述，道德感的是人类本能，其基础是他所定义的 compassion（同胞感情）：看到别人痛苦，我们自己也会感同身受；看到别人幸福，我们也会为别人的好运而高兴起来，人是社会生物，有能力分享别人的快乐、悲哀、愉悦和伤痛。

熟悉中国典籍的朋友应该知道，这个 compassion 其实就是孟子所说的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道德的缘起，东西同理。

▲《道德情操论》，亚当·斯密创作的伦理学著作

按照亚当·斯密的论述，良心的来源是心里有一个旁观者在小声告诫自己，这个旁观者就是社会属性的自我：“当我努力审视自己的行为，当我努力对自己的行为做出判断并表示赞许或谴责的时候，在这种场合，我设想自己被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我是观察者与评判者，另一个我是被观察和被评判者”。

具有道德感的人类本质上是分裂的自我，通过良心的连接作用，分裂的自我结合成为一体，成为一个真正完整的人。

亚当·斯密认为政府与法律的首要职责是惩恶，“让那些人服从官方机构的权威而不敢互相侵害或破坏别人的幸福”。惩恶之后，才谈得上扬善：“即使在没有适当的法律提供保护的情况下，无论在什么方面都不侵害、不破坏我们邻人的幸福，这种神圣而虔诚的尊重，构成了完全清白而正直的人格 ……如果在某种程度上还表现出了对他人的关怀，就会获得高度的尊重甚至崇敬，并且几乎必定伴随其他各种美德，例如对他人的深切同情、人道的慈善和高尚的仁爱”。

到底什么是我们的事业？

组织的本质是一群人基于共同的信念而组合在一起。我再三强调，共同的价值观、价值观的分享在现代组织、智慧型组织中的核心作用，怎么强调都不过分。

共同的价值观是什么？价值观这个词的本意是“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是值得我们追求的”。《基业长青》把使命和核心价值观（行为规范）统称为“核心意识形态”（core ideology），认为这两者是一个基业长青公司的基础。

事实上，使命、愿景、核心价值观其实基本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的关系（参见下图），使命是“为什么做”，愿景是“做到什么程度”，核心价值观是“以什么方式做”。三者虽然在逻辑上有一定的先后关系，但先后关系不完全代表重要程度，不同的行业、不同的公司、不同的情境，决定三条边中的哪条边会凸显起来。

▲图1 使命、愿景和核心价值观

有意思的是，中国当代著名企业，三条边中容易凸显出来，成为“我们的事业”，对员工形成最重要的精神激励的，往往不是与商业结合得更紧密的使命和愿景，而是更靠近道德的核心价值观。

一个道德信条，成为激励创业者、激励高管团队、激励全体员工的最深层、最强大、最持久的内心力量的来源，这其实就是前述苏格兰启蒙大师念兹在兹的“道德激情”。

这个核心价值观，于华为是“不让雷锋吃亏”，以奋斗者为本，让奋斗者得到合理的回报；于海底捞是“双手改变命运”，让勤快、本份的农民工也能走出一条职业发展的道路；于万科是“不行贿”，以职业化的方式，挣取阳光下的利润；于顺丰是“让一批人过上有尊严的生活”；于德胜洋楼是“让农民工成为绅士”，诚实的体力劳动同样受人尊重，甚至更值得人尊重 ……（参见下表）

▲表一 中国企业的道德激情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华为真正的事业不是成为世界通讯巨头，不是改变人们的通讯方式，而是“不让雷锋吃亏”。这个事业，比成为世界通讯巨头之类，更大，更高，更难，也更有意义。

原因很简单，在中国“阳儒阴法”的几千年说一套、做一套的传统中，老实人（“雷锋”）吃亏，做事的人，主动做事的人，主动按规矩做事的人，永远是吃亏的人，改变这个文化传统，让老实人不再吃亏，让奋斗者能够得到相对合理的回报（以奋斗者为本），这是一个多大的事业！

同样，对于海底捞，真正的事业不是做一家优秀连锁火锅店，为顾客提供无与伦比的细致入微的服务，而是“致力于让双手改变命运在海底捞成为现实”。1958年后的城乡二元政策，把农民变成中国事实上的二等公民，甚至是贱民。八十年代以来，他们进城务工，被忽视、被损害，被侮辱，海底捞站出来，要给他们提供一条职业发展道路，让他们能够挺起腰板堂堂正正地做人，这是一个多大的事业！

类似，对于万科，真正的事业是不行贿，秉持市场化、职业化的原则，挣取诚实、清白的利润。全世界最“复杂”的市场是中国，全中国最“复杂”的行业是房地产业。在这样一个国家，这样一个行业，不同流合污，甚至不和光同尘，公开且高调地对内对外宣布不行贿的原则，这需要多大的道德勇气，需要多大的道德激情！真正做到这一点，又是一个多大的事业！

你的道德激情是什么？什么是你们团队真正的事业？这些都是值得大家再三思考的问题。

我再强调一遍，我关注道德激情，目标是商业上的成功，不是冬烘先生讲道、老虔婆劝善。瞄准月亮，射中星星。你关注的事业这么伟大，商业上再大的成就，相对都是更小和更容易的了。

相反，没有远大目标的支持，只知道在商言商，见钱眼开，甚至见利忘义，陷入算计和反算计的恶性循环，不仅烦难，就算活下来，顶多也是过个小日子而已。

道德激情的中国逻辑

道德激情为什么能够激励人，尤其是激励当代中国的企业人？有一个很重要的背景是，现代工商业和市场经济对于中国，其实是一种先进文化。它所代表的以平等、自由、契约、法治为基础的道德，其实是一种相对更先进、更文明的道德。

独立代替依附，自强代替投靠，诚实代替了取巧，清白代替暧昧，公正代替苟且，两千多年的重官轻商传统对工商业的压制和迫害，三十年意识形态对市场经济的严防死守，中国人的商业经营才华在地底下盘亘已久，八九十年代，机会来了，终于找到了一个火山口，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短短几十年，形成了华为、万科、顺丰这一批优秀的公司，引领各行各业，像大山一样，撑起了中国经济的基本盘。

所有谱系的道德中，申张正义、昭雪沉冤、为民请命（right the wrongs）可能是最容易唤起一般人的道德激情的。“不让雷锋吃亏”、“双手改变命运”就具有这种特质。畸形的文化传统或政治制度，可以主导一时，但同时也在人心中积蓄着一股巨大的心理能量，这股心理能量被点燃和被释放之际，就是一股最强大的组织性和建设性的力量。

中国人对于彼岸式宗教非常陌生，不管是十字军还是伊斯兰圣战者那种“为了神的荣耀”式的宗教激情，一般中国人都会觉得难以理解，这种right the wrongs的道德激情，可能是中国人能拥有的最靠近宗教的道德情感吧。

我曾经分析做企业的人的三种初心，“挣钱、做事、造人”。

第一种人的初心是挣钱。个人发财、成名、提高社会地位，除了激励你自己，激励不了任何其他人；从某种意义上，甚至对于任何其他人都是负激励：一将功成万骨枯，凭什么我给你做垫背的？这种初心没有任何道德激情的成分，能成功的概率自然非常小。可惜天下熙熙，为这种目的而奔走的人是绝大多数。

第二种人是做事。很多事可以做，很多钱可以挣，真正的企业家，找的不仅是“商机”，还是“天机”，所谓“天机”，就是真正为大众创造价值，帮助了很多人，从而含有一定道德成分的商业机会。例如，我的一位企业家朋友对互联网很有兴趣，我鼓励他做的一个帮助农民工、建筑工找工作的 App “掘活”，含有一定的道德成分，也就能带动身边的一批人。

第三种人是造人，成就人，造就人，让身边的人成功。这种初心就蕴含着丰富的道德成分，能够孕育强烈的道德激情。这种企业，一开始步履维艰，不是被人骗，就是被人笑，但只要坚持住，一旦在行业和市场上（包括行业市场和人才市场）形成口碑和良性循环，却往往势不可挡，如入无人之境。这个过程一般至少都要3-5年，需要创始团队在道德激情的支持下的极大耐心和宗教性的坚持。

假装在硅谷？

这些年科技圈、创业圈很多人深受硅谷极客价值观影响，“假装在硅谷”，张口“改变世界”闭口“创造未来”，一个又一个酷炫无比的技术术语，漫天飞。

他们忘了一个简单的基本事实，他们身处的，乃是中国。组织能力发展不起来，不管什么新技术、新商业模式，最后都是一场空。

中国企业组织能力的建设，离不开深入地理解中国人、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我上面举的有道德激情的企业例子不算传统的IT企业。即使是IT界，仔细思考，没有哪家企业是纯粹靠技术起的家，都离不开软性的文化和价值观的支持。

例如，腾讯抓住了中国人集体主义文化传统下产生的强烈社交冲动和炫耀需求，但让他们步步为营的，是越过深圳湾逶迤而来的底蕴深厚的香港职业经理人文化，对这一点有任何疑义的人，自己走一遍深圳湾大桥就明白了；阿里巴巴抓住了中国线下商业基础设施极度落后带来的史诗性的电商机会，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炉火纯青但也不乏争议的公关手腕和组织系统背后，还是能看见1985年就出国“见过世面”的马云的独特深远情怀。至于号称有技术的某度公司，则可能是一个反面的例子，很大程度上因为缺乏商业之外的价值观的支持，他们在各个方面“中国化”到惨不忍睹的地步，大家都开始懒得说他们了。

所以，在中国，光有技术，其实什么都改变不了。硅谷式的极客文化，在硅谷能孕育出下一代伟大公司，在中国，没有文化和价值观等软性力量的支持，却有可能颗粒无收。理工男们如果忽视这一点，可能真的就会变成“直男癌”了。懂技术不难，难的是既懂技术又懂人心，能武还能文，才能打仗，才能打胜仗，在中国“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尤其是这样。

其实，即使硅谷，自有他们的文化和价值观的基础。只是这种基础已经深入到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大家日用而不察，不会去注意它罢了。苏格兰裔人占美国早期移民的1/6，与他们的长老会（Presbyterianism）一起，给美国带去了道德自律、社区自治和合作共赢的传统。尤其来自北爱尔兰的苏格兰－爱尔兰人（Scotch-Irish，简称“苏爱人”）一脉，独立、强悍、坚忍（参照电影《勇敢的心》《血战钢锯岭》），极大地塑造了美国人的国民性。《独立宣言》签署人56人，苏爱人占了12个。1/3的美国总统有苏爱人血统，包括大家非常熟悉的格兰特、威尔逊、杜鲁门、克林顿等。

▲《血战钢锯岭》剧照

回到企业界，著名的苏格兰人有谁，你猜猜？最有名的也许是汇丰银行的创始人Thomas Sutherland。关于汇丰银行，《经济学人》最经典的评论是“国家有兴亡，汇丰却永存”（Countries and regimes come and go, the bank endures）。IT界，首当其冲的苏格兰裔是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和IBM创始人托马斯·沃森（Gates和Watson都是典型的苏格兰姓氏）。知道这一点，你才会明白为什么托马斯·沃森创建IBM的最深层次动力是证明“诚实的人照样能够成功”，同样，也许你才会对盖茨后半生做慈善的决定有了更深的理解。他们内心深处，流淌着的仍然是亚当·斯密那一代人的血脉，他们的祖先向往的“神圣而虔诚的尊重”和“清白而正直的人格”，仍是他们他们沉笃而冷静的深刻追求。

江山代有才人出，随着美国和硅谷成为世界人才洼地，新一代科技翘楚真正是来自五湖四海。例如，苹果创始人乔布斯来自叙利亚，谷歌创始人Sergey Brin来自俄罗斯，钢铁侠Elon Musk来自南非。苏格兰人的理念和思想，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的土壤和空气，像磁铁一样，把全世界的英才，吸引过来。仔细思考这其中的逻辑关系，你会明白，什么叫核心竞争力，理念才是最终极的核心竞争力；什么叫性感，思想才是最终极的性感。